窗外

　　如果說，世上萬物都總有一個歸屬，那麼，屬於她鄭玲玲的，應該是死亡或者哀傷吧。

十八歲的這年夏天，既悶熱又潮溼，她感覺自己像個繭，想要破繭而出，卻被密不透光的黑暗所包覆著、動彈不得。

也許繭裡面的那個軀體早已腐爛，只是沒有人發現罷了。

她躺在灰色水泥搭建成而的屋頂上，曬著烈烈太陽，她瞇起眼睛看向天空，想挑戰自己能直視太陽幾秒鐘；啊，不行，好痛。不出幾秒，她的雙眼立刻被陽光扎得刺痛起來。

她撇過頭，將視線移至下方。這棟荒廢已久的房舍，外牆剝落得很嚴重，光禿禿的屋頂只剩下幾片可憐兮兮的磚瓦勉強覆蓋著。但因為這棟屋子恰巧落在半山腰的位置，正好能一覽村子的全景，所以她總是偷偷摸摸地溜來這裡，爬上屋頂，想像這裡是她私人專屬的VIP看檯。

她住在屏東鄉下的一個小村莊裡，村裡的人主要靠種植檳榔樹維生，細細長長的檳榔樹，遠遠看過去，和椰子樹有幾分雷同，密密麻麻地滿佈山腳，從她這個角度看下去，彷彿置身於熱帶島嶼的頂端。

檳榔園旁的柏油路，彎彎曲曲的沿著樹林旁延伸出去，像一條灰色的小蛇，緩緩地爬行在無人的山林間。從村子開車到鎮上，大約需要四十分鐘的車程，上學很麻煩，必須走路到村口的站牌，搭乘接駁車以往返學校，由於一天只有二班，若是不小心錯過了，那一整天也就不必上課了。

國中畢業後，她沒有繼續升學，聽從家裡的話，每天在家幫忙檳榔樹的採收、或者兼作一些家庭代工。日子過得很平凡，但也很無趣，唯一的樂趣大概是每天晚餐時的電視娛樂節目，裡面描述大城市裡的人們五光十色的生活，令她很是嚮往。

相形之下，村子裡的平凡無奇則使她感到厭惡。

「總有一天，我一定要離開這裡。我要離開這座山，離開這個城市，離開這些檳榔樹，離開這些庸俗的事物。我不屬於這裡，總有一天，我一定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。」

＊   ＊＊

　　接近黃昏的時候，玲玲蹲在門口的石階上，和家裡飼養的土狗小花玩耍；牠是一隻白底黃斑的短毛土狗，尾巴長長捲捲的，一只耳朵因為以前和兇狠的野狗打架而缺了一角。

　　牠是在四年前的一個夜裡來到她們家的。那天，屋外下著大雨，爸爸從鄰居家那兒匆忙的跑回來，沒撐傘的他，全身都給淋濕了，但他臉上卻掛著少見的微笑，不斷地撫摸著胸口鼓起來的一塊東西。

　　還沒來得及問爸爸懷裡藏了什麼，一隻小小的狗就立刻從他的衣領探出頭來，好奇地打量著四周。

　　「老李家的狗生了！我去抱了一隻回來養。」玲玲的爸爸一邊說著，一邊小心翼翼地將小狗從衣服裡抱出來。

　　她幾乎是第一秒就愛上牠了。她看著小狗坐在地上，雙眼眨巴眨巴地望著她，她覺得那雙眼睛彷彿會說話似的，那麼無辜又惹人憐愛。

　　「妹啊！甲飯了喔！」玲玲的媽媽從廚房大聲呼喊她，打斷了她的回想。

　　「喔，好啦！」玲玲回應道。

　　她跑進廚房洗洗手，接著走到餐桌前坐了下來。

　　今天的晚餐是滷肉、蘿蔔炒蛋及炒高麗菜。玲玲打開電視，一邊吃一邊看了起來。

　　「甲飯就甲飯，麥直直看！」媽媽一邊挾菜，一邊訓斥著玲玲。

　　「好啦！」她不耐煩地隨口回應道，但視線仍然沒有離開電視螢幕半分。

　　「聽說隔壁的大女兒嫁去台北了。」媽媽轉頭對爸爸說道。

　　「是嗎？什麼時候的事？」玲玲的爸爸低著頭，專心扒著碗裡的飯。

　　「好像是上個星期吧！真是的，我也不曉得那種地方哪裡好了？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。」玲玲的媽媽是由隔壁村嫁過來的，對她而言，世界的範圍，不過就是被群山包圍著的這個鎮罷了。

　　玲玲吞了口飯，靜靜聽著爸媽的對話，默不作聲。她經常覺得自己的媽媽像是活在一個窄小的象牙塔裡，就算到老死，她所擁有的記憶，也僅只有這個農村裡的一切。

　　不過也許活在象牙塔裡的，其實是她自己也說不定。她想道。

　　吃飽飯後，她幫忙洗了碗盤，然後便窩回房間看書。鄉下的夜晚並沒有太多的娛樂活動，就算走在街上，也只有一片漆黑，偶有的狗叫聲，反而使得夜的靜謐益發明顯。

　　她坐在鋪著竹蓆墊子的床上，翻著已經讀到爛的李昂短篇小說集。薄薄的一本書，書頁的邊角已經皺得捲了起來；這本書是幾年前畢業前夕，從老師那裡獲得的禮物。當時老師從家裡帶來了好幾本書，讓學生們自己挑選喜愛的書，當作是畢業禮物。

　　她很喜歡看書，因為書總可以輕易地帶她進入一個又一個的世界，暫時離開平凡而無趣的生活，只可惜她的書並不多，翻來翻去也不過就那幾本，大部份不是撿到的、就是別人送的。偶爾會有賣雜貨的小販推來一些二手的貨品，倘若剛好有二手書，她便會欣喜若狂地買下。

　　「不知道小販下一次什麼時候才來？」她闔上書，閉上眼，讓自己逐漸被睡意給拉走，緩緩進入夢鄉。

　　那個晚上，她夢見自己乘著一艘小船，順著河流慢慢的流，夕陽把小河映照成金色的顏色，她就這樣沿著金色的河流，慢慢地漂著、漂著……。

＊   ＊＊

　　一大清早，天還灰朦朦地沒亮透，玲玲便早起幫忙果園的採收。除了檳榔樹，家裡後面也種了些蓮霧，時間到了，她們便會將成熟的蓮霧摘下來，由爸爸開著藍色的小貨車載到批發市場去賣。

　　她揹著竹籃，穿梭在蓮霧園裡，樹葉不時地刮拂她的臉龐，搔得她臉頰發癢；她仔細挑選一顆顆如鮮血般豔紅的蓮霧，小心翼翼地從樹上摘下來。

　　等到採收得差不多後，她揹著滿滿一簍的新鮮蓮霧，拖著腳上沉甸甸的黑色橡膠靴子，慢慢走回後院，將水果交給正在忙著分類裝箱的母親。

　　合力將一箱箱分裝好的蓮霧裝到小貨車上後，玲玲的爸爸便發動車子，朝市場出發了。

　　日子大抵是這樣過去的。

　　常常，玲玲會感到很苦悶，也許是因為她還太年輕，這樣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生活，對她而言實在太過沉悶，世界彷彿像是死水一般過於平靜，她像籠中的鳥兒般衣食無慮，但卻更渴望自由的冒險；即使死亡就在前方，她大概也能明白為何飛蛾願意撲火。

　　「妹啊！去雜貨店幫我買包味精好嗎？」媽媽出聲喚道。

　　「喔！好。」她回到房間，換下採收的衣服和粗布手套，接著便騎上腳踏車出門。

　　她踩著腳踏車，沿著村裡的小道騎著。許久未上油的鍊子，使得踏板踩起來總是卡卡的，她只得慢慢的騎；遇到上坡時，則真的是沒辦法了，只好下車用牽的。

　　還沒到中午，毒辣的陽光便穿過雲層直撲而來，曬著地上萬千如蟻般渺小的人們，就連灰色的柏油道路上，也都彷彿散發著一股看不見的熱氣，她想，若是光著身體在路上面打滾，肯定會給灼傷的吧。

　　走著走著，忽然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。

　　「喂！鄭玲玲！」那人從她後方叫喊道。

　　聞聲，她起初愣了愣，轉過頭一看，原來是以前學校的同班同學李國銘。

　　「是你呀！好久不見。」玲玲停下腳步，向他打招呼。

　　國銘以前和她一起唸同一所國中，畢業後，跑到隔壁鎮繼續唸高中，過著每天搭車往返的日子。

　　「這麼巧，妳要去哪裡？」國銘三步併作二步，從後方小跑步趕上來，好奇地問道。

　　「我要去雜貨店買一點家裡用的東西。」玲玲答道。

　　「是喔？我也是，那我們一起去吧。」他一邊說，一邊接過玲玲手上牽著的腳踏車。「這上坡這麼長，我幫妳牽吧。」

　　她沒有多說什麼，倒也樂於由他幫她牽著腳踏車。她與國銘並肩走著，昔日的班上那個矮小內向的男孩，似乎在一夕之間長高了許多。

　　「你好像長高了。」而且變得好看了，望著他的側臉，玲玲暗暗在心裡想道。雖然仍稚氣未脫，但蛻變中的他，已逐漸散發出不同於往日的淡淡成熟氣息。

　　「是嗎？」國銘笑著說：「去年在學校迷上了打籃球。」

　　「這樣呀。你畢業了吧？」玲玲問道。

　　「是啊，上個月剛畢業，考上了台北的淡江大學，下個禮拜就要搬過去了。」

　　「台北呀？好厲害哦。」玲玲語帶羨慕地說道。她真羨慕國銘能夠離開這裡，到遙遠的城市去生活。那裡，肯定充滿了夢想吧？她想道。

　　國銘聽了，靦腆地微笑著：「聽說北部比較冷，不曉得我帶的衣服夠不夠穿。」

　　她低著頭，沒有繼續回答。她感到些微的自卑與嫉妒，因為明白自己將會永遠被困在這座死寂的鄉村間直至年華老去；忽然間，她感覺站在自己身旁的國銘，離她很遠很遠。

　　買完媽媽要的味精後，玲玲便和國銘道別，獨自一人騎回家。

　　晚飯時，她吃得比平常還少。

　　「我吃飽了。」她放下碗筷，說道。

　　「夭壽喔！妳是怎麼回事？把碗裡的飯吃完呀！」媽媽看見她碗裡的剩飯，不高興地問道。

　　「好了啦，她吃不下的話就不要逼她吃了。」爸爸開口阻止。

　　「浪費，真是生妳出來討債的……」被爸爸阻止後，雖然玲玲的媽媽沒有再繼續逼著她吃完，不過仍然不滿意地低聲碎碎唸著。

　　玲玲沒有說話，她盯著電視機正在播映的娛樂節目，主持人正介紹著市區最新開幕的一間百貨公司，裡面不僅擁有各種最新最齊全的品牌，還有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健身房與飯店，集合了各式各樣功能於一身，吸引了不少人潮前往逛街。

　　國銘要去的地方，大概就是像這個樣子的吧；遲早有一天，他也會化作螢幕裡這些人的其中一個吧。想著想著，她不由得望著電視機出了神，思緒忽然間飄得很遠很遠。

　　她將視線轉向媽媽，她穿著洗到泛白的碎花連身裙，頭髮隨隨便便地紮成一個髻，每日耕作而長滿厚繭的粗糙雙手，還有臉上歲月和風霜的痕跡。突然，玲玲感到一陣莫名的驚恐。

　　眼前的媽媽，是否就是未來她的模樣？

　　她感到非常害怕，一股油然而生的排斥感從胃裡襲捲而來。不，她不要這個樣子，她不願意自己就這麼葬送在這座山林裡，她都還沒出去外面闖過看過，一想到自己將會平凡地老死在這裡，她感到極度的恐慌。

　　此時，心底忽然冒出了一個聲音：「離開吧。」

　　她被自己突如其來的這個想法給嚇了一跳，離開這裡？活了十八年，她從來沒有萌生過這種離家出走的想法。

　　一絲絲的興奮和膽怯在她心裡交戰著，她盤算著各種可能性，這樣叛逆的念頭，對她而言是生平第一次，但心底不知為何，泛起了一股異樣的期盼。

　　「就算沒有了我，家裡也不會怎麼樣的。」玲玲想道。一方面也是因為她不肯就此被束縛住，對大城市綺麗的幻想突如其來地勝過了一切，於是，這樣「離家出走」的念頭，逐漸在她心裡擴大，慢慢形成一個實質的計劃……。

＊   ＊＊

　　這幾天，玲玲表現得幾乎和平常沒兩樣，只有在夜深人靜、四下無人的房間裡，才會不斷在腦海演練著自己離家出走的計劃。

　　直到要離開的那一天，她心底才開始出現了幾分猶疑，懷疑自己到底應不應該這麼作。但，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將來，也會和媽媽一樣，穿著過時的碎花連身裙，坐在小凳子上挑揀著檳榔樹果實，那樣的畫面著實令她難以承受；於是她心一橫，耐心地等到深夜父母親都熟睡了之後，悄悄摸進廚房，從櫃子最底層裝糖果的罐子裡拿出一疊鈔票，那是媽媽平時藏私房錢的地方，上回不小心讓她給發現的。

　　她用發著抖的雙手，將鈔票全數塞入自己的行囊。行李很簡單，只有幾本書和幾件衣物，但已是她全部的東西了。

　　她躡手躡腳的走出門口，盡量不讓自己發出一丁點聲響，在走出前院的時候，她轉過頭，希望能將家的模樣最後一次烙印在腦海裡，卻發現小花正睜大牠好奇的雙眼，一步一步慢慢向她走過來。

　　「去、去！小花，走開，別跟來。」她緊張地揮揮手，試圖想要將牠趕回家裡，可是小花彷彿知道她打算做什麼，死也不願意離開，牠走到玲玲的身邊，伸出舌頭來舔了舔她的手，不時地搖著尾巴。

　　於是她只好蹲了下來，輕輕的撫摸牠的頸項。「像這個樣子摸你，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了吧？」一股莫名的離愁，忽然間在這個時候向她襲來，一種連她自己也還不明白的哀傷，從她眼裡緩緩流下來。

　　她默默地抱著小花，輕輕地對牠說：「對不起，我不能帶你一起走。」

　　像是聽得懂她說的話似的，小花也跟著低聲發出嗚耶的低鳴，聽了教人很不忍心。

　　她流著眼淚，強忍著不捨，領著小花回到屋子裡，將牠關在自己的房間裡，以免牠再度跟過來。

　　然後她再度出發。這一回，她頭也沒有回，幾乎是用小跑步的，快步地離開家裡，離開村子。

　　她在夜色裡走了好幾哩的路，漆黑的夜空下，星光熠熠，她懷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，踏上如同黑夜般未知的旅程。

　　走到了隔壁鎮的時候，天色也逐漸露出了魚肚白。她找到了站牌，搭上了公車，然後在客運轉乘站下了車，怯懦懦地向櫃檯的阿姨買了一張直達台北的車票。她侷促不安地坐在等候的塑膠椅上，緊緊捏著手中綠色的車票，彷彿手裡握著的，是她的未來。

等了快一個小時，車子才總算緩緩駛來。她走上車，把車票交給驗票的司機，司機抬頭望了她一眼，一瞬間，她差點以為司機發現她是逃家的，心裡感到很害怕，但司機只是瞄了她一眼，便揮揮手，指示她往裡面走。

她鬆了一口氣，走到車子的最後方，揀了一個靠窗的空位坐下。乘客們陸陸續續地入座，接著，車子緩緩地再次發動，準備出發。她把包包放在大腿上，怔怔地望著窗外逐漸遠離的街景，街道上盡是不認識的人們的面孔，就連身旁坐著的乘客，也都是陌生人；可她不知怎麼地，隱隱約約地感覺，這一切陌生的畫面，總有一天，也會教她懷念的吧？

「爸媽現在應該發現了我不見了吧？」她想著。有一度，她甚至有股衝動想跳下車跑回家，但她沒這麼做，也許是冒險的快感戰勝了她的膽怯；即使她並不知道自己將要前往的是什麼樣的地方。

客運搖搖晃晃地駛上高速公路，裝載著乘客們各式各樣的夢想，朝著遙遙的一個國度出發了。她在不知不覺中閉上了雙眼，讓自己隨著車子，搖搖晃晃地進入了夢鄉……。

＊   ＊＊

　　客運中途停靠了幾個站，最後在台北車站前的承德路終點站停下。乘客們魚貫地下了車，有些人搭上了計程車、也有些人與前來接應的親友們擁抱問候；玲玲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頭，心想：「這裡就是台北。」

　　她忍不住睜大好奇的雙眼四處張望，這裡的一切看起來與家鄉是那麼地不同，都市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傳來，就連路人們的身上，好像都有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城市味。

　　她突然間感到很不自在，覺得自己彷彿與這個城市格格不入，「我看起來，肯定像個鄉八佬吧？」她望著商家玻璃窗裡自己的倒影，一頭過時的烏黑直髮，剪齊了的瀏海平貼在她的額頭上，上身穿著一件樸素而毫無特色的水藍色圓領上衣；可這已經是她衣櫃裡最好的衣服了。

　　此時，肚子抗議似的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。她想起自己一早到現在都還沒吃半點東西，於是便決定先填飽肚子再說。

　　她在小巷弄裡穿梭，最後走進一間看起來比較便宜的麵店。

　　「老闆，給我一碗陽春麵。」

　　「大的小的？」

　　「小的。」

　　「要切小菜嗎？」老闆一邊將白粉粉的麵糰扔進滾燙的湯鍋裡，一邊詢問。

　　她望著桌上琳瑯滿目的小菜，很想也叫點小菜來吃，但一想到自己帶的錢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用完，便又打消了念頭。「不用了，謝謝。」

　　不一會功夫，熱騰騰的麵就上桌了。

人家都說台北的東西貴，這會兒她可真的見識到了，同樣是四十元一碗的陽春麵，怎麼碗裡放的麵條就少得那樣可憐兮兮的；故鄉的麵可大碗得多了。

填飽了肚子後，她又坐在椅子上一會，接著才付了錢離開。

她走出店門口，站在喧囂的十字路口，感受台北街頭潮濕而悶熱的空氣。街上的行人個個神色匆忙地穿越馬路，每個人都像是有一個目的地在等著他們，只有她愣在街口，漫無目的，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往左還是往右。

她感到一絲的無助與惶恐，像是後知後覺般，忽然驚覺自己正身處於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，不確定自己該往何方。

＊   ＊＊

　　玲玲費了二天的時間，才總算找到一處落腳的地方。

　　在這段期間，她晚上只得睡公園或者車站，克難地用公廁的洗手檯做簡單的盥洗；公園夜裡的蚊子特多，怎麼趕也趕不走，擾得她幾乎是無法入睡。

　　她憑著報紙廣告，找到了一間位在承德橋下的便宜出租套房。房間很小，沒有窗戶，窄小的浴室大約只有二片磁磚那麼寬，房間內附了一張單人床和一個三層櫃，以及一台電視。整個房間加起來只有四坪左右的大小，麻雀雖小，但也稱得上是五臟俱全了。

　　這棟舊大樓沒有電梯，所以玲玲每次都得爬五層樓的階梯才能回家。當她第一晚躺在新家的床上的時候，不知怎麼地，她竟然失眠了，在關了燈的漆黑房間內，她整夜望天花板發愣，感到一種全然的孤寂。

　　位於租屋處不遠處，便是大名鼎鼎的士林夜市。以往入夜了，鄉下的街道上靜得連隻狗也沒有，但城市的夜晚卻完完全全的相反，彷彿夜色越深，越能喚醒人們的活力，許多店家往往到了下午二、三點，甚至三、四點才開始營業。

　　付完了二個月份的房租，加上添購了一些基本的日常生活用品後，玲玲從媽媽的糖果罐裡偷拿來的錢，眼看就要用完了；她開始試著找工作，但店家總以她沒有工作經驗為由拒絕她。

　　「你好，請問你們有缺人嗎？」她走進一間門口貼有大大的徵人海報的餐廳，怯懦懦地開口詢問。

　　只見店家老闆從櫃臺內上下打量了她一眼，接著用極為不耐煩的口氣對她說：「妳有做過這個嗎？我們要找有經驗的喔！」

　　往往，玲玲總是碰得一鼻子灰，她一方面省吃儉用，一方面仍繼續咬著牙，努力地找工作。她開始過著三餐靠便利商店的泡麵解決的日子，有時真的餓得受不了了，頂多就再多加一包科學麵；在她回家必經的路上，有一間連鎖的滷肉飯店，每晚當她經過的時候，那撲鼻而來的滷肉香氣，雖對饕客而言是一種享受，但對餓著肚子又買不起一碗滷肉飯的她而言，卻猶如一種生不如死的折磨。

　　曾有幾度，她感到很後悔，真想就這麼回去算了，現實的壓力壓迫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，令她幾乎想放棄掉對於這個城市所懷抱的夢想。

　　最後，總算有一間賣火鍋的小餐館願意錄用她，並且免費供應她一天一餐。這是她生平第一份工作，被錄取的她，無法形容心中那種喜悅與小小的成就感。當天晚上，她走進了家裡附近的那間連鎖滷肉飯店，坐下來點了一碗香噴噴的滷肉飯，開開心心地享受了這碗夾帶著勝利滋味的滷肉飯。

＊   ＊＊

　　火鍋店的老闆年紀看起來大約將近五十歲左右，身材微胖，又粗又濃的眉毛和他頭頂的頭髮，都覆蓋著一層歲月灰白的顏色。

　　除了玲玲，店裡還有三位員工。負責廚房的是一位中年女性，大家都管她叫蘭姐，其餘兩名員工分別是志華和阿昱；其中正在就讀大學的工讀生阿昱與她年紀相仿，所以她們很聊得來。

　　一天打洋後，玲玲和大家一起收拾著店面，忙了一整天的她全身腰酸背痛，但她仍然很仔細地擦過每一張桌子。

　　「玲玲，妳是哪裡人呀？」正在搬椅子的阿昱，忽地開口問道。

　　「呃，屏東…」玲玲愣了一下，接著回答他。

　　「難怪！我就說嘛，妳的口音聽起來有一種很濃的南部腔耶！」阿昱的口氣裡，透露出一種奇異的優越感。在台北土生土長的阿昱，一句台語也不會說，不過卻以此為榮。在他心裡，認為講台語的，全都是一些很俗的人。

　　一時之間，玲玲感到有點難為情，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回應他才好。

　　

　　「妳在台北有親戚嗎？」阿昱接著問。

　　「沒有，我上個月才剛搬來這裡。」玲玲一邊回答，一邊將用剩的醬料全部用保鮮膜封好，冰到冰箱裡。

　　「真的假的？一個人嗎？」阿昱停下手邊的工作，驚訝地問道。

　　「是啊！」

　　「天啊，妳真酷！」

　　「酷？」玲玲不解地重複阿昱的話；她這個樣子很酷嗎？

　　「改天我一定要介紹妳給我的朋友們認識。」

　　於是，阿昱便和玲玲約好，下個週末晚上下班後，要帶她去參加朋友們的聚會。

　　初到台北，還認識不到幾個人的玲玲，對於這樣子的邀請，感到非常地興奮；也許人都是需要朋友的，在她逐漸過慣了一個人生活的日子後，她內心那種渴望友誼的想望，也就越發膨脹。因此，她格外地重視這份邀約，她坐在家裡，翻著僅有的幾件衣服，發覺自己沒有適合的衣服可以穿。

　　隱隱約約中，一種莫名的自卑感在作祟，她擔心著自己是否會被阿昱的朋友們嘲笑作土包子；她決定拿著錢包，上街挑選新衣服。

　　她聽說台北有個地方叫「五分埔」，那裡有許多賣衣服的店。沒有交通工具的她，由於火鍋店就離她住的地方不遠，所以她以往上班都是用步行的方式；再遠些的地方，她就沒去過了。她徒步走到捷運站，詢問了站務人員老半天，才總算弄懂該怎麼搭乘捷運，她緊張地買了票，花了些時間找到正確方向的月台，接著坐上捷運。

　　捷運車廂裡的人很多，但位置很少，沒有得坐的她只好緊抓著扶手靠在車門邊。每經過一站，大批的乘客上車、下車，她偷偷觀察著來往的人群，居住在大城市的人們，不知道為什麼，無形之中都給人一種冷漠的疏離感；也許是她那股鄉下的自卑情結在發酵，她感覺似乎每個人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她，讓她感到非常坐立不安。

　　到了五分埔，街上密密麻麻的服飾店讓玲玲眼花撩亂；有那麼多的衣服，她卻只有一個身體可以穿。她左右挑選了老半天，總算選定了一件橫條紋的連身裙。

　　「請問這件多少錢？」她向店員詢問道。

　　女店員正在開心的講手機，聞聲，抬起頭瞄了她一眼，用極為不耐煩的口氣回答：「一千。」

　　瞧這女孩的窮酸樣，橫豎她大概也買不起吧！店員暗自心想，便沒多作招呼，繼續聊她的電話。

　　聽到價錢，玲玲著實嚇了一跳；一千塊！這數字是她二個星期的生活費呢！她著實猶豫了一會，但看見店員那輕鄙的態度，忽地，心裡也不知哪來的一股不甘心的感覺，實在不願意被店員認為買不起，於是她便咬咬牙，幾乎是有點衝動地，狠下心來掏錢結了帳。

　　「穿上了這件衣服，我看起來，應該更像個台北人了吧？」

那天回家後，玲玲穿著新衣服，站在鏡子前面看著自己；當她穿上新衣服時，彷彿感覺到自己也披上了和這個城市一樣的顏色，剎那間，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包圍著她。

＊   ＊＊

　　那天晚上下班後，阿昱載著玲玲，騎著摩托車，一路沿著仰德大道騎上陽明山。阿昱的朋友一行人約了一起上山喝茶，所以他也帶上了玲玲一同前往。

　　在玲玲的印象裡，「泡茶」這件事，像是老人家在午後會做的事，她自己從來沒有嘗試過，對於半夜特地騎上山喝茶，她感到很新奇。

　　「陽明山的夜景很美的！妳好不容易來台北了，一定要看一下！」騎著車，阿昱像個導遊似的向她介紹。迎面而來的風幾乎把他的話給蓋過，玲玲費了很大的勁才弄懂他在說什麼。

　　她們停在大約半山腰的地方，阿昱帶她穿過石階，走進一間亮著暈黃燈光的小餐廳。

　　靠邊的座位上，坐著二男二女，阿昱走向他們，和他們打招呼。

　　「久等啦！」

　　「你總算來了……這位是？」一位看起來看阿昱年紀相仿的女生，帶著打量的眼光看著玲玲。

　　「她是我打工地方的同事，她叫玲玲。」阿昱一邊入坐，一邊為大家介紹。

　　「你、你們好…我是玲玲。」她語帶羞澀地開口。

　　「她很酷喔！自己一個人來台北工作耶！」阿昱向朋友說道。

　　「真的假的？真厲害！」一位戴著嘻哈棒球帽的男生開口。

　　玲玲感到很難為情，因為她覺得自己悄悄逃家的行為並不那麼光明磊落。

　　經過阿昱的介紹，這四位朋友分別是哲維、小豆、瓊安、卉婷，其中哲維與瓊安是一對情侶，兩人目前同居。

　　「這麼說來，妳沒唸大學喔？」哲維好奇的問她。

　　「沒有，我只唸到國中畢業，然後就一直在家裡幫忙工作了。」

　　「不會吧！真的嗎？」瓊安吃驚地問：「現在還有人沒有唸過高中嗎？」

　　阿昱他們全都是同一所大學的學生，面對著他們，玲玲忽然感到很尷尬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才好。

　　「妳們家是做什麼的呀？」卉婷接著問道。

　　「我們家種一些檳榔樹和水果在賣……」

　　話還沒說完，小豆立刻說：「哇塞，檳榔樹？那妳不就是檳榔西施！」

　　說完，眾人便哈哈大笑。玲玲硬是扯著嘴角跟著大家一起笑，彷彿她自己也覺得這個笑話很好笑，但她心裡卻隱隱約約地覺得很受傷。

　　雖然大家講話有些刺耳，不過在相處了一會後，玲玲發現他們其實人都滿好的，她開始漸漸能夠融入他們的對話裡。

「卉婷和小豆不是男女朋友嗎？」玲玲趁著沒人注意時，偷偷問阿昱。

　　聽到她的問題，阿昱不禁笑了出來。「哈哈！不是，他們只是好朋友而已。」

　　雖然卉婷和小豆並非情侶，但他們的行為非常親密，在玩笑間甚至會彼此摟抱在一塊，讓玲玲看得是一頭霧水。

　　「是我太古板了，還是我已經被時代的洪流給沖走了呢？」玲玲納悶地想道。

　　卉婷長得非常漂亮，一雙大眼睛眨呀眨的像是會說話，瘦瘦高高的，也很會打扮自己，穿著一件合身的馬甲式小可愛，配上一件短到不能再短的緊身牛仔裙，露出一雙修長的美腿。就連男店員送茶水來時，也忍不住多看她幾眼。

　　玲玲有點羨慕地看著她，再看看自己身上新買的衣服，突然間覺得自己很可笑，原來有一些東西，是買也買不到的。

　　她轉頭望向黑夜，光害得太過嚴重的城市夜空上，找不到幾顆星星，反倒是遠方山腳下那連綿的街燈與車燈，像地上的星星，撒滿了一地，喧賓奪主地閃爍著。她不禁想道，這些裝飾華麗的燈光，是否就是現代人眼裡的星星？

　　「如何？這裡的夜景很美吧！」阿昱見她盯著夜空失了魂，笑著說道。

　　「啊？嗯…還滿不錯的…」她怕特地帶她來看夜景的阿昱失望，於是只好順著他的話答道。

她想起以前在老家的星空。在天氣好的夜晚，總是能見到天空上密密麻麻的星斗，在漆黑的天空上，像一顆顆發著光的小亮片，滿得像是快掉下來似的。她想，那才真正叫作美景。

「爸媽現在應該已經上床睡覺了吧？」望著漆黑的天空，忽地，她想起了家。

＊   ＊＊

　　玲玲買了支手機。

　　從上次之後，阿昱他們一夥人，偶爾都會找她一起出去玩，但因為玲玲沒有手機，唯一的聯絡窗口只有和她一起打工的阿昱。以前她從來不覺得有必要攜帶手機，不過自從交了朋友之後，手機似乎就成為了非買不可的必須品了。

　　她省吃儉用了好一陣子，才存夠錢買一支便宜的手機。

　　剛買回來時，她興奮地輸入大家的號碼，一整天不時地對著螢幕左看右看，期待有人會撥電話給她，不過盯著手機老半天，它卻半聲也沒響過。

　　她曾想過，是否該打個電話回家報平安？但她卻又害怕面對家人接到電話的反應，這麼一躊躇，幾天也就過去了，她也就逐漸沒把這事放在心上。

　　　一個沒有上班的日子裡，手機忽然響了。

　　「喂？」

　　「喂？玲玲喔？是我啦，我是卉婷。」

　　聞聲，玲玲嚇了一跳，卉婷怎麼會突然打給她呢？

　　「怎麼了？」

　　「沒什麼啦…妳在做什麼？」卉婷問道。

　　「我在家看電視，今天火鍋店休假。」玲玲回答。

　　「是喔…」卉婷稍稍停頓，接著長嘆了一口氣，繼續說道：「唉！我心情不太好，妳要不要過來陪我？」

　　「怎麼了？」玲玲訝異地問道。那麼漂亮又那麼有自信的卉婷，也會有心情不好的時候？

　　「待會再跟妳說吧！」

　　掛下電話後，玲玲匆忙換了套衣服，接著前往卉婷的家。

　　今天台北的天空看起來灰灰的，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種迷離的氣氛下，就連路人看起來都好似那麼地無精打采。

玲玲搭上公車，找了個座位坐下。公車上的乘客三三兩兩，沒有人出聲交談，時間在這裡彷彿像是靜止了，隔絕了外面世界的紛紛擾擾。看著窗外，忽然間，她很希望公車就這麼一直開下去，不要停靠；她依戀著這種開往終點的感覺，但卻又矛盾地盼望這趟旅程永遠不要結束。

卉婷的家位在天母，下了車，玲玲迷了好半天的路，才總算找到她家的地址。

　　一進到她家，讓玲玲著實嚇了一跳，她從沒親眼看過裝潢得這麼高級的房子，極具設計感的皮革沙發與大得整面牆快容不下的液晶電視，她甚至不敢碰任何東西，深怕萬一碰壞了，自己會賠不起。

　　玲玲感到一絲絲的嫉妒，覺得上天未免太眷顧卉婷了，幾乎把所有最好的都給了卉婷，而她卻什麼也沒有。

　　「妳的家人呢？」環顧了一周，玲玲發現偌大的房子裡，除了她們以外沒有其他的人。

　　「不知道。」卉婷以蠻不在乎的口氣回答。「走吧，去我房間。」

　　卉婷的房間非常凌亂，地上堆滿了她的衣服和包包，玲玲費了好大的勁，將她的東西挪到一旁，才總算騰出個位置給自己坐。

　　「妳們家真大！」看著不知道比自己租處要大上幾倍的房間，玲玲羨慕地說。

「還好啦，很多人家裡比我家還大呢。」卉婷一邊說，一邊一屁股坐在她的衣服堆上。

即使沒化妝，卉婷的五官依舊很好看。玲玲暗自思忖著。

「妳覺得我漂亮嗎？」卉婷忽然開口詢問，原本玲玲還以為她在開玩笑，但她的表情看起來非常認真。

「妳？什麼話，當然很漂亮啊！這有什麼好懷疑的嗎？」玲玲回答。

「是嗎？」卉婷漂亮的臉蛋上，在聽到了答案後，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。

「這就是妳的煩惱嗎？」玲玲好奇地問她。

「不是啦！不過也算有點關聯吧……唉。」卉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。

「發生什麼事了？」

「就是……小豆的事啦！」卉婷猶豫了一下，接著才繼續說：「其實我很喜歡他。」

　　「真的喔？」回想起卉婷與小豆每次出遊的親密模樣，玲玲說：「我覺得他也滿喜歡妳的呀！」

　　「才怪！」卉婷吐了吐舌頭，說：「他早就有女朋友啦！」

　　「啊？」聽到這件事，玲玲著實愣了好一會。「可是他跟妳……看起來……呃，那麼要好？」

　　事實上，玲玲想說的是，在她看起來，她們的互動幾乎就與男女朋友般無異。記得上回他們還在眾人起鬨下，互相用嘴巴餵櫻桃呢！

　　「唉，他只把我當作好哥們。」卉婷嘆了口氣，說道。

　　玲玲感到有些訝異，因為她實在不能明白卉婷與小豆那曖昧不清的朋友界限究竟在哪裡。但她害怕她這樣腐古的觀念，說出來會讓卉婷取笑，為了不失去卉婷好不容易對她打開的心房，於是她只好裝作鎮靜，假裝那是很正常的事。

　　「妳向他表白過了嗎？」玲玲問道。

　　「還沒有，老實說我沒有勇氣……」提到這個話題，卉婷忍不住抱著自己的腳，縮成一團，憂鬱了起來。

　　玲玲萬萬沒想到，像卉婷看起來這麼有自信的女孩子，也會有對自己充滿不確定感的徬徨時刻。即便再美麗的人，也有著她看不見的哀愁吧！她禁不住心中那種可憐起她的想法，於是便開口鼓勵她：「放心吧！妳這麼漂亮，我想他肯定也喜歡妳的。反正男未婚、女未嫁的，妳不妨就向他告白看看吧！」

　　「真的嗎？玲玲妳也這麼想？」像是遇到知音般，卉婷瞬地高興了起來。

　　「加油，我支持妳。」

　　「太好了，謝謝妳，我會努力的。」卉婷開心地握起玲玲的手；玲玲的朋友不多，所以對於女性朋友間這樣親熱的舉動，一時之間感到很不知所措。不過她心裡是喜歡的，她將這樣的情感盡量壓抑住，試圖不要表現得太過神經質。

　　「現在我心情好多了，等等晚上要不要出去玩？」卉婷提議道。

　　「好呀！去哪呢？」

　　「東區那邊新開了一間夜店，我還沒去玩過，要不要一起去？」卉婷像是想到什麼似的，興奮地說：「對了，還可以順便約小豆他們去！」

　　「夜店？」聽到這兩個字，玲玲嚇了一跳。「可是……我從來沒去過耶！」

　　卉婷聽了，大笑了出來：「放心吧！很好玩的。我來幫妳打扮，順便借妳些衣服。說實在的，妳的那些衣服真的太糟糕了。」

　　玲玲尷尬地搔了搔頭，對於她這樣單刀直入的批評，感到很不好意思。

＊   ＊＊

　　一進入夜店，昏暗的燈光與震耳欲聾的音樂，讓玲玲差點分不清楚東南西北，裡面非常擁擠，但每個人的表情卻都帶著笑意，彷彿這樣的空間，才能帶給他們快樂。

　　由於音樂實在是太過於吵雜，她必須將耳朵靠在別人的嘴巴前，才有辦法聽得清楚對方在說什麼。

　　「你說什麼？」她將身子挨近阿昱些，好聽得見他說的話。

　　「我說，妳今天很正耶！」阿昱貼著她的耳朵，大聲地重複了一遍。

　　她穿著卉婷的一件低胸豹紋洋裝，原本她還擔心太過曝露，但一來這邊，她才發現，她恐怕是全場穿得最多的人了。

　　「是嗎？謝謝。」她摸摸自己化過妝的臉，忽然間感到害羞起來。

　　她轉頭望向卉婷，看見對座穿著清涼的卉婷正坐在小豆的大腿上依偎著他，而小豆的雙手正在她的臀部間游移。

　　她回想起卉婷告訴她，小豆已經有女朋友的事，便對這樣的畫面感到很納悶，但阿昱他們彷彿對這樣的情景見怪不怪，依然自顧自的玩得很高興。

　　她看向夜店裡穿梭的人群，發現有一名穿著火辣的女生，正在舞池裡擺動身軀，旁邊一個男的見狀，便湊了上去，摟住她的腰，跟著她一起擺動，兩人的模樣說有多煽情就有多煽情。

　　玲玲一時之間竟不曉得眼睛該看哪裡，只好趕緊撇過頭去。

　　「要不要去跳舞？」卉婷站了起來，大聲地問道。

　　「不了，我不會跳舞。」玲玲婉拒。

　　「那我們就自己去囉！」卉婷和瓊安一說完，便跳下舞池，沒入人群裡不見蹤影。

　　「來喝一杯吧！」阿昱舉起手中的酒杯，對著她說。

　　「呃，我不太會喝酒……」

　　「唉，這酒精濃度很低的啦！放心，喝吧！」一旁的眾人跟著起鬨，鼓吹著她喝下。

　　於是，玲玲只好硬著頭皮將杯中的液體給喝完。

　　「哇塞，看不出來妳這麼能喝耶！」

　　「再來、再來！」

　　在眾人的喧鬧聲中，玲玲將一杯又一杯的酒給吞下肚，酒精將他們的氣氛帶入一個迷幻的空間，也無形中拉近了他們彼此的距離。

沒過多久，她的意識開始跟著逐漸模糊，她依稀記得後來她們還玩了些遊戲，她被連罰了好幾杯酒，不過再之後的事情，她就完全失去了印象……。

　　＊＊＊

　　隔天早上醒來，她發現自己躺在卉婷家的地板上。

　　她感到頭痛欲裂，因此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自己全身光溜溜的，只蓋了條被單，直到她打算翻身的時候，才發現旁邊躺了一個陌生男子。

　　她嚇了一大跳，隨即發現自己沒穿衣服，驚訝得不能自己。她試著想找衣服穿，但卻不曉得自己的衣服被扔到哪裡去了，她只好拉著被單遮掩住身體，起身在屋內搜尋。她發現屋內有好幾對男女，包含阿昱在內，全都沒穿衣服地交纏在沙發、地板、床上，甚至於浴室的浴缸裡也睡了個人，地上有無數個用過的保險套和散落一地的空酒瓶，她必須小心翼翼地才不會踩到。

　　最後，她在卉婷的房間內發現了自己的衣服，她看見卉婷的雙人床上，躺著同樣裸體的小豆與卉婷，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該看哪裡，只好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，安靜地將衣服穿上，接著趕緊離開。

　　她幾乎是用最快速的速度逃離了現場。

　　她完全被這樣的情況給嚇傻了。她腦袋一片空白，以致於她甚至連自己怎麼回到家的都不知道。她麻木地走在回家的路上，白天的陽光洗盡了昨夜的鉛華，使得一切的景象看起來太過於真實，反倒有些虛幻，她分不清眼前的東西究竟是貨真價實的，抑或者她只是在作夢。

直到回到家後，她坐在自己的單人床上，雙腿間後知後覺地傳來一陣痠痛，她或多或少間接明白了昨夜發生過的事，她發了很長的一陣愣，對著空無一物的白色牆壁凝望了許久，接著一股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哀傷，瞬間湧上她的眼眶，她開始放聲大哭，一種無助的恐慌襲上她的心頭。

　　她衝進浴室，扭開蓮蓬頭，拼命地用搓揉著自己的皮膚，彷彿想把什麼骯髒的東西洗掉，她用力地搓，直到皮膚都破皮流了血，仍然不停手。

她蹲了下來，看著眼淚和混著血的水流進排水孔，她真希望自己也能夠化作一粒塵埃，隨著這些水流進排水孔，流進地下道，再流放到大海裡，成為海洋裡的一部份。

　　＊＊＊